《阿含》中的“念佛”

在當今漢傳佛教的語境中，一提到“念佛”，大眾心中浮現的，多半是持誦“南無阿彌陀佛”名號，以求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淨土法門。這無疑是歷史上祖師大德為普度眾生而發展出的方便善巧。然而，若要探尋佛陀在原始聖典中教導的“念佛”本義，我們則必須迴歸到被視為“佛法第一義諦”的《阿含經》中，去審視其最初的形態與目的。

將後期發展的法門直接等同於佛陀的根本教說，是修學中常見的謬誤。為正本清源，我們有必要以邏輯為舟，聖言為據，釐清《阿含經》中的“念佛”——更準確的說法是“佛隨念”（Pāli: Buddhānussati）——究竟是什麼，以及它在整個解脫道次第中的位置。

一、 “佛隨念”的定義與經證

《阿含經》中的“念佛”，並非口頭的持名，而是心的憶念與隨順。其核心在於憶念佛陀的功德與聖格，以此培養自身的信心、恭敬心與清淨心。

在南傳《長部》第33經《等誦經》以及對應的漢譯《長阿含經》中，佛陀明確開示了“十隨念”，其中第一念便是“佛隨念”。《雜阿含經》中亦有諸多相關教導。如卷33第931經中提到：

“聖弟子！當正思惟，念於如來，念如來者，謂：‘如是，如來、應、等正覺、明行足、善逝、世間解、無上士、調御丈夫、天人師、佛、世尊。’”

這裡的經文清晰地定義了“佛隨念”的內容：並非機械地重複某個名號，而是主動地、持續地憶念佛陀所具備的十種德號（Tathāgata, Arahaṃ, Sammāsambuddho, Vijjācaraṇasampanno, Sugato, Lokavidū, Anuttaro purisadammasārathi, Satthā devamanussānaṃ, Buddho, Bhagavā）所代表的巍巍功德。

• 如來 (Tathāgata): 乘如實道，來成正覺。
• 應供 (Arahaṃ): 煩惱已盡，應受人天供養。
• 正遍知 (Sammāsambuddho): 能正確、全面地了知一切法。
• 明行足 (Vijjācaraṇasampanno): 智慧與德行圓滿無缺。
• 善逝 (Sugato): 已經去到安穩、美好的涅槃彼岸。
• …等等。

可見，“佛隨念”是一種基於理智的、有具體內容的禪修所緣，而非單純的信仰投射。

二、 “佛隨念”的修習目的與功效

那麼，在佛陀的原始教導中，修習“佛隨念”的目的何在？其目的並非指向“來世”的“往生”，而是服務於“現法”的“淨化與解脫”。

1. 導向正定：當比丘修習“佛隨念”時，他的心會因為憶念佛陀的崇高功德而遠離貪、嗔、痴等染汙。經中描述：“爾時，聖弟子念如來故，不起貪慾、瞋恚、愚痴，其心正直。” 心離五蓋，便能逐漸趣向禪定（Samādhi），這是八正道中“正定”的體現。

2. 堅固正信：通過持續憶念佛陀的斷德、智德與恩德，修行者對佛、法、僧三寶的信心（Saddhā）會變得清淨而堅固。這種信心不是盲信，而是建立在對佛陀“是真實覺悟者”的深刻理解之上，是“智信”，而非“情信”。

3. 趣向涅槃：在《增一阿含經》的《十念品》中，佛陀明確指出，修習“十念”（包括佛隨念），能使“行者遂成阿羅漢，……乃至成佛。” 這說明，“佛隨念”是整個戒定慧三學次第中的一個有效環節，它本身就是導向究竟解脫（Nibbāna）的道路之一部分，而非終點。

三、 對比分析：“佛隨念”與“持名念佛”

將《阿含經》的“佛隨念”與後世淨土宗的“持名念佛”進行比較，我們可以發現其核心差異：

特徵	《阿含經》之“佛隨念”	淨土宗之“持名念佛”
核心操作	憶念佛陀的十種功德德號	口誦或心念“阿彌陀佛”名號
理論基礎	緣佛功德，淨化自心，成就定慧	仰仗阿彌陀佛的本願力與他力加持
主要目的	現法中斷除煩惱，堅固道心，趣向涅槃	求生西方極樂淨土，於彼處繼續修行
自力/他力	偏重於依靠自身的憶念與思惟（自力）	偏重於信靠佛的願力（他力）
所緣對象	歷史上的釋迦牟尼佛及其功德	法界中的阿彌陀佛及其淨土

此番對比並非意在褒貶優劣。淨土法門作為漢傳佛教的重要組成部分，其度眾的善巧與功用是毋庸置疑的。然而，從“正本清源”的學術與修學態度出發，我們必須清晰地認識到二者的不同源流、理論與實踐路徑。混淆二者，不僅會造成教理上的混亂，更可能使修行者錯失了佛陀在原始教法中為我們提供的、當下即可獲益的寶貴法門。

結論

綜上所述，《阿含經》中的“念佛”法門，即“佛隨念”，是一種以憶念佛陀功德為核心的內心禪修。它立足於當下，通過淨化內心來培育定力與正信，是完整解脫道（八正道）中的重要一環。它強調的是通過如理思惟佛陀的聖格，來啟發我們自身本具的覺悟潛能。

作為現代的佛弟子，我們應具備清晰的辨析能力。在感念祖師發展出契合不同根機法門的同時，更應不忘迴歸佛陀教說的本源，深入《阿含經》這座法義寶藏。唯有如此，我們的信仰才能建立在堅實的理智與正見之上，我們的修行才能真正踏上“依教奉行”的解脫正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