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之初，性本善，還是性本惡？ —— 佛教的回答

在中國思想的座標系中，“人性論”是一個繞不開的基點。孟子以“人皆有不忍人之心”為據，立“性善論”之大旗；荀子則從“其善者偽也”出發，倡“性惡論”之說。兩千年來，這兩種看似對立的觀點，如同思想光譜的兩極，深刻地塑造了中國人的自我認知與道德構建。然而，當我們跳出這個二元框架，轉而向內觀照，會發現佛教提供了一個截然不同、更為精微的解析路徑。它不急於給“人性”貼上善或惡的靜態標籤，而是將其置於一個動態、緣起的系統中進行審視。

一、跳出“善惡”的預設：從“識”與“種子”談起

佛教的基礎世界觀是“緣起”。沒有任何事物是孤立、恆常、有固定自性的。“人性”亦然。它不是一個被預先設定好程序的核心，而是一個持續變化的生命過程。

為了更清晰地解構這個過程，唯識宗提出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——阿賴耶識。“阿賴耶”意為“藏”，因此它又被稱為“藏識”或“含藏識”。我們可以將其理解為一個極其深邃、廣闊的心靈數據庫。我們生命歷程中一切的行為、語言、思想，都會像數據一樣，以“種子”的形式儲存於其中。

這個數據庫本身是中性的。它既儲藏著貪、嗔、痴等引向痛苦的“不善種子”，也儲藏著慈、悲、喜、舍等導向覺悟的“善種子”。當外界的“緣”成熟時，相應的種子就會被激活，萌發為我們的念頭與行為，這個過程被稱為“種子生現行”。而新的行為（現行）又會反過來薰染阿賴耶識，形成新的種子（“現行燻種子”）。

因此，從阿賴耶識的角度看，“人之初”的狀態，既非純善，也非純惡。它是一個攜帶著無始劫以來無數善、惡、無記（中性）種子的複雜集合體。說它“本惡”，是片面的，因為它忽略了其中本自具足的清淨種子；說它“本善”，同樣不準確，因為它無法解釋為何凡夫會被無明和煩惱所驅動，造下種種惡業。佛教的診斷是，問題的根源不在於“性惡”，而在於無明——對事物緣起實相的無知。正是這種無知，讓我們不自覺地、習慣性地去澆灌那些不善的種子，使其不斷髮芽、生長、結出苦果。

二、光明的潛能：“如來藏”的啟示

然而，如果僅僅停留在阿賴耶識的層面，似乎會導向一種宿命論或機械論。對此，大乘佛教，尤其是如來藏思想體系，給出了一個充滿光明與希望的答案。

“如來藏”思想主張，一切眾生，無論其外在表現多麼汙濁或愚痴，其內心深處都含藏著成就佛陀的潛能，即“佛性”。這是一種本自具足的、清淨的覺悟本性。它如同藏於貧女家中的寶藏，或被烏雲遮蔽的太陽。寶藏從未丟失，太陽一直光明，只是被外在的“客塵煩惱”所覆蓋，暫時無法顯現。

《勝鬘經》中說：“心性本淨，客塵所染。” 這與孟子的“善”有相似之處，但其內涵更為深刻。孟子的“善”更多指向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之心這類道德情感的萌芽。而佛教的“如來藏”之“善”，指向的是一種終極的、圓滿的智慧與慈悲潛能。它不是道德層面的善，而是覺悟層面的“本淨”。

所以，我們不能簡單地將“如來藏”等同於“性善論”。“如來藏”肯定的是一種潛能，而非一種現實。它告訴我們，無論我們現在多麼煩惱深重，我們內在的光明本性從未被真正損壞，我們擁有通過修行“撥雲見日”的可能。

三、動態的整合：在染淨交織中修行

那麼，中性的“阿賴耶識”與本淨的“如來藏”如何統一？這正是佛教思想精妙之處。我們可以這樣理解：

• 阿賴耶識描述的是我們凡夫心的現象層面（輪迴層面）：一個被無明驅動、染淨種子交織運作的、不斷流轉的心理系統。
• 如來藏描述的是我們凡夫心的本體層面（涅槃層面）：這個心理系統最底層的、不變的清淨潛能。

二者是一體的兩面。正因為心性本淨（如來藏），所以我們才有可能通過修行，將阿賴耶識中的染汙種子轉化為清淨種子，最終實現整個心識系統的徹底淨化，即“轉識成智”。

這就為我們的實踐指明瞭方向。修行，不是要憑空創造出一個“善”來對抗一個“惡”，也不是消極地等待內在的“善”自動顯現。修行是一個主動的、有方法的轉化過程：

1. 覺察（知）：通過正念等禪修方法，清晰地觀察自己心念的生起，辨識哪些是善種子在萌發，哪些是不善種子在作用。
2. 斷惡（行）：通過持守戒律，停止澆灌不善的種子，阻止其繼續“現行”。
3. 修善（行）：通過佈施、慈悲等善行，積極地創造善緣，熏習、培育善的種子。
4. 淨化（智）：通過般若智慧的觀照，徹見緣起性空的實相，從根本上破除無明。當無明被破除，不善種子賴以生長的土壤便不復存在，阿賴耶識這個數據庫本身也就不再是輪迴的驅動力，而轉變為佛陀的圓滿智慧。

結論

回到最初的問題：“人之初，性本善，還是性本惡？”佛教的回答是：這個問題本身就是一個“戲論”。它試圖用一個靜態的、二元的標籤去定義一個動態、複雜的系統。

佛教認為，人的本性，是在“現象上染淨交織，本質上清淨圓滿”。我們既有阿賴耶識中隨緣而起的善惡種子，更有如來藏中永不磨滅的成佛潛能。這是一種既不盲目樂觀、也不悲觀絕望的觀點。它賦予了我們希望——因為我們本具光明；它也賦予了我們責任——因為這光明需要我們親手擦亮。

因此，佛教不糾結於“性本為何”，而更關注“當如何行”。它提供了一整套從認知到實踐的完整地圖，指引我們如何在這片染淨交織的心田中，除煩惱之雜草，灌智慧之甘露，最終收穫名為“覺悟”的圓滿果實。